无人承担的恐惧与悲伤
文/袁瑛
一
饭桌上,母亲很不经意的样子说出一件事儿:大爷可能得癌症了,食道癌。
大爷自己知道么?大爷居然会得癌症!我印象中,大爷健康得很,就像蜀南的慈竹,风都吹不弯。
知道,他自己去检查的。不过,还没有确诊。
他自己去的,大爷这样年纪的农村老大爷,身体若不是到了自身不能承受的程度,医院去!
医生怎么能直接把结果告诉大爷呀!我突然就冒火。
母亲有些愕然,仿佛我在对她生气。她嗫嚅道,医生没直接告诉大爷,只是喊大爷回家让子女去拿结果。你大爷自己就猜,可能是癌症……母亲小心翼翼描述大爷知道癌症的经过。
大爷,大爷那种扯开一张大嘴巴哈哈大笑的模样忽然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。
大爷时常这样叫我——“袁瑛女儿”。蜀南人的儿化音滑得特别快,“女儿”被滑成一个音,发“女”音的时候舌头迅速收回来卷起,就完成了。听起来又亲切又凶狠。父母发火骂自己女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:某女儿或者鬼女儿。大爷没有女儿,我是四合院的第一个女儿,很招大爷和大大疼。尤其后来我因为读书的缘故早早离开了四合院离开了村庄,表现出一副“出息”的样子,大爷更很骄傲地在“袁瑛女儿”前面加了两个字“我们”,“我们袁瑛女儿”怎样怎样。他这样说的时候,我觉得有无限的宠爱环绕在我周围。我做出一副宁馨的样子坐在他面前,含着笑注视他很骄傲的表情,很骄傲的声音,很骄傲的称呼。在这些骄傲里,我变得比本来的我还要完美,还要出息。
当然他最骄傲的一次还是在三哥新落成的二楼一底的房子里。他笑声抖抖,哈哈连天,巴掌在自己大腿上拍得“啪啪”响。吃得残羹剩汤的桌面,他一直不着急去收拾。袁瑛女儿,这幢房子花的钱啊,一百元的票子要里外把这墙全部糊个遍哩!他张开宽厚的手掌在还没有刷漆的墙上比划着,吃了点酒的脸酡红,舌头略结巴,全部——糊满!
这样高兴着的大爷,他真的得癌症了吗……
大爷一家,与我家并无血亲关系。大爷的父亲,曾经是外婆家的长工,后来,在某个时间段里,分得四合院的一半与外婆家同住在四合院,繁衍了大爷及大爷的儿子们。从我落地睁眼,所见的大爷,全是温和的大爷,勤劳的大爷,哈哈震得瓦檩子响的大爷。我回忆里的情景最多的是,他披着一件军大衣,逶迤走在回家的阡陌上,身影起伏,一直走进暮色深处。他的家说不上和睦,但矛盾也不多,最多是大大和儿媳之间鸡肠小肚的事情。他在处理大大和媳妇之间的矛盾上最干净,他既不责怪儿子,也不声讨媳妇,更不帮腔妻子,他虎着脸一把拎走闹得死去活来甚至在地上瘫成一团泥似的大大,乌云密布的家就晴朗啦。他最尊敬我外婆,只要外婆一喊到他,金蝈儿!他答应的声音老远就跑来了,哎——啥事呀婆婆!他跟着儿子们的称呼喊外婆为“婆婆”,对婆婆的话奉若神明。有他带头的亲厚,我家和他家不是亲戚胜似亲戚的特别关系就这样巩固下来了。
二
去看看大爷吧!
这个愿望在我心里起伏流动。
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,外婆也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我。我经常提笔写到她,写到那座老老的四合院,当然还写到大爷、大大、舅母以及大爷的儿子———我的那三个在我小时候经常欺负我的哥哥们。那些人物代表我的童年,代表我无法替代无法让人体验的个人经验和情感。
夏天,外婆的哮喘犯得很厉害。
某天清晨,母亲在去铺子之前突然转回来对我说了句话:你去陪陪外婆,不然以后你想看看外婆都没有机会了。母亲说完这句话就走了。我惊在那里,后来,费了好大的声音才喊开外婆的门。灶房一片黑暗,门和窗户全关着。我恐惧地喊一声,婆!外婆在黑暗的某处答应着,我看见一块影子从圈椅上缓缓坐起来,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挤满了眼睛。我说,外婆你怎么不开门开窗哩?黑咕隆咚的!外婆说,你来了,那就开着吧,我一个人,开不开都无所谓。我奋力推开灶房门、堂屋门、雕花木窗,凡是能打开的门窗,能让屋子增加光线的地方我统统打开……
从母亲告诫我的那个清晨开始,我天天都去陪着外婆,一直到,某一天,正和我说着话的外婆忽然就失语了,怎么问都不答话,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面前的一小块地面,双手将衣服上的梅花盘扣解开又扣上,解开又扣上,重复多次后,她便陷入了一片茫茫之中……
我给表妹打电话,一起去看大爷吧!
我和表妹,佯装逛街累了,逛到他那里歇脚的样子。
大爷还是那样的大爷,现在的大爷还没有变化。仍跟以往看见我们一样高高兴兴地喊,袁瑛女儿!琳琳女儿!还是像以往一样,拿着我们给的钱物,骄骄傲傲地说,虽然我没生有女儿,但我这俩女儿就跟亲女儿一样!仍然要把凳子上的灰掸一掸再拿凳子给我们坐,仍然跟我们讲龙门阵的时候打响亮的哈哈……我努力